核心提示：近些年来，建筑工维权事件层出不穷，他们采用的维权途径也多种多样，有扯横幅的，有爬塔吊的，也有走法律途径的。本文是一位大学生参与观察一次建筑工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身权益的事件后的有感而发。作者认为苦难让苦难者受到洗礼和启发，然而这种苦难教育的有效性却难以保证，只有坚持和行动才能真正实现人的改变。
这是笔者读书期间，在一家NGO实习时遇到的真实案例。该案例的过程已经在《政协报》等媒体上面有过报道。在2015年的政协提案期间，还有政协委员见过该案例的当事人——几位工人，他们的故事都可以在网上找到。不过，作为事件的参与观察者，我想为大家补充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事情的经过 2013年1月6日，北京一所楼在施工过程中发生整体坍塌，造成一死八伤。事故的起因是该项目的执行经理刘某在施工过程中不顾职责，违章指挥，在明知安全隐患的情况下还允许违规操作。法院对其做出了为期一年的监禁处理。但是，由于国内建筑行业的乱象，工人所属的劳务公司、建筑公司和发包单位之间的关系纠缠不清，建筑行业普遍存在的违法用工现象等原因，有四位不愿意私了的工人陷入了无法获得工伤赔偿的境地。在决定走法律途径之后，他们被一个没有经验的律师误导了，此后便陷入了无穷的诉讼漩涡。而法院在判决上又不积极，导致工人们在饥寒交迫中苦守两年之久，同穷凶极恶的刘某艰难地对峙。后来，在相关机构、学生和媒体的支持下，工人们终于拿到了赔偿金。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的内容和结局。李林(当事人之一)的数次进攻都给工人带来了巨大的苦难，但是同时也促使他们要去思考这个社会的法律、公理和价值究竟是怎样的。笔者在数次的探访中也总是和他们聊这些东西，笔者一度认为能够从他们身上看到因为苦难而带来的“觉悟”。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人类身上习气原来是那么的根深蒂固，而苦难带来的觉悟也并不一定带来人的改变，有时候只是在水面激起一阵大浪，然后就平息了。所以，这里将这几部分的内容再回忆和记录一下，仅供参考。 最难的日子 当时工人受伤之后，住的是发包单位出于所谓“人道主义关怀”给工人保留的两间工地的临时工棚，工棚仅仅勉强挡风挡雨。工人们行动不便，几乎身无分文，生活十分困难。但刘某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管过工人的死活，竟不知凭着什么神通，只在监狱关了七天就被放出来“监外执行”了。而工人呢，只能在简陋的工棚里，靠卖破烂金属，吃馒头咸菜，烧路边枯枝过活。刘某不仅不履行照顾工人生活的义务而逍遥法外，还把工人们视为自己的眼中钉，急于把他们赶走。工人上门找他要求赔偿，他多次冷酷又凶恶的表示拒绝，还扬言：“再来就打断你的腿!” 在二审之后，工人们胜诉。刘某坐不住了，他开始采用更加激烈的手段把工人从他们住的工棚里赶走。2014年12月14 日，他趁工人不在工棚，找人来拆除了工人的住处，砸坏了工人的生活用具，连工人做饭的锅都被砸烂了，工人仅存的一点粮食也被弄撒一地。12月16日，刘某又带着人来破坏。在打砸过程中，一位工人上前阻止，被刘某抱住一把摔倒地上。这位工人背上打着骨钉，这狠狠的一摔让他站不起来了。在这个过程中，工人报了警，可是警察一直等到工棚快被拆光了才来。到了之后，警察不但不阻止，还对工人冷嘲热讽，并且通知工人自己去医院花钱疗伤。结果，被摔的工人虽然被送往医院，但是因为没钱看病，只能靠止疼药来先缓解痛苦。 到了12月17日上午10点的时候，刘某用一辆卡车拉来一大帮黑社会人员，强行拆除剩余的工棚，把工人遮风避雨和生活的最后一点物品全部装车拉走，只留下一片废墟。这一过程中，一位工人再次上前阻拦，被黑社会人员抽了两个耳光。拆除的时候，工人在一旁痛苦的喊着：“给钱我们就走人，给钱我们就走人!”却丝毫无法引起这些人的同情。同样，警察这次也姗姗来迟，并且把车停在一旁观看。一位工人看到警察后上去敲他们的车窗，他们才出来。工人想喊出他们的冤屈，结果警察根本不让工人说话，还说“你们再说我们马上就走了啊!”这个过程被工人用手机记录下来，结果被警察发现了，这个时候，一直无动于衷的警察突然激动了，并警告他准备“负法律责任”。 当天晚上，被各种各样的折磨欺负到忍无可忍的一位工人喝下了毒杀蝗虫的敌敌畏，幸运的是因及时送医而脱离危险。 苦难与觉悟 我当时所在的NGO在得到工人们的求助后，便一直为他们奔波，帮助他们处理诉讼上的问题。因为工人们生活困难，我和其他一些关注这件事的学生会时不时的到他们住的地方，给他们买一些吃的。在工棚被拆掉之后，工人们改用几根支架撑起一块塑料布，作为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对我们很感激，然而我那个时候刚毕业，对于实际案例中如何有效的帮助他们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时常觉得对不住他们的感激，能做的就是经常和他们一起坐坐，聊聊天。 在聊天中，我发现，在刘某穷凶极恶的逼迫下，在法院一直拖延，执法力量偏袒刘某的情况下，工人们的心境一点点发生改变。在整个事件中，他们同介入的劳工机构的人讨论，听到了很多与他们自身处境类似的故事，这让他们感触良多。 与他们聊天时，我尽量的给他们讲解建筑行业用工的状况以及建筑工人面临的各种困境，希望可以帮助他们认清楚环境，坚定信念。然而工人当中还是闹了一些矛盾，原因在于他们自身的性格差异：这个团体里面有个工人胆子大，比较激进;还有个工人胆小怕事，想尽快解决问题，其他两人中一位总是左右为难，还有一位虽有些胆怯，却宁愿以死抗争。在很多时候，这些不同的特质让工人们自己吵起来。这些事让我明白，帮助工人维护自身权益，除了懂法律之外，还需要很多的东西。事实上，我并没有具备这些东西。幸运的是，工人们最后还是依靠自己的团结一心，接受了整个挑战。 在司法程序快结束的时候，我一度很受鼓舞。因为在聊天中，工人们好像有了更明晰的权利意识，也更懂得保护自己的手段。我想，也许是苦难增加了他们的同理心，也加深了他们的视野。在这些工人中，有一位工人喜欢写东西，他后来还写了诗歌表达他的思想觉悟状态。我想，苦难如果可以促使当事人觉醒过来，也算一件好事吧。 工人的去向 2015年新年快到的时候，工人们的苦难和坚持终于有了结果。他们到法院拿钱的那一天，我陪他们一起去了。大家看起来喜气洋洋。然而令我讶异的是，那位曾经写诗歌表达觉悟的工人居然穿着一身西装，以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来了。另一位工人告诉我，这位工人在拿到赔偿不久之前，被某个传销组织给洗脑了，把钱投进了传销里面。我起初完全不敢相信，但是看到他的穿着大半，听到他那关于“新时代里怎能不把握机会好好发财”的长篇大论，我又不得不信。我有些沮丧，苦难和教育洗涤的觉悟，竟然不及传销头目三两天的洗脑工作。我加过他的微信，起初还能看到他在微信圈里发一些关于“大发横财”的文字，可是不久之后就渺无音讯了，不知道他是否实现了自己发财致富的梦想。 一对工人夫妇回了老家，我与他们自此失去联系。只有胆子大的那位工人还跟我保持联系。 人们生活的习性和惯性往往让遭遇变故的人感慨颇多，而事故之后人们回到他旧有的生活轨迹上，一切又回归往常的样子。这个故事便是其中之一。 有人跟我说，你们能够让四分之一的工人在体悟到问题之外还能真正有所改变，已经很不错了。事实是，情况并没有这么乐观。不过我宁愿继续保有乐观的心态。而这次参与观察经历，至少让我明白了：1.人的改变才是社会改变的基础。2.人的改变是很困难的，需要长久的、不懈的努力。 我愿意继续努力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