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西墙的"光荣榜"褪成锈红色那年,老曲的工龄章刚攒到第二十枚。那张泛黄的先进工作者奖状,至今仍压在三斗橱玻璃板下,和下岗证明叠在一起,像一对互相嘲讽的孪生兄弟。 九十年代的国营食品厂里,老曲守着灌装机就像守着一尊神。当班组长暗示可以在午餐肉罐头里多加淀粉时,他指着墙上"质量就是生命"的标语问他:"这红字是用猪血写的?"全车间哄笑中,他成了厂领导口中的"花岗岩脑袋",却也意外收获了大伙凑钱打的铜质奖杯——底座刻着"良心秤砣"。 二十年后在私企当库管,这份耿直成了致命伤。那天发现老板往豆瓣酱里掺工业色素,老曲举着检测报告冲进办公室,却看见老板娘正往食药监局领导包里塞茅台。被开除时财务甩给老曲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员工守则》复印件,第八条"诚实守信"被红笔打了个叉。 支起早餐车那阵子,老曲固执地守着凌晨四点的老面发酵法。斜对面连锁店用泡打粉催熟的馒头,白得像太平间化妆师的手艺,却总被赶时间的上班族疯抢。这让老曲想起练摊之前,菜市场鱼摊老王教的诀窍:"死鱼眼珠子要抹层油才水灵",他说这话时,隔壁肉铺那可调节的高科技电子秤正循环播放《大悲咒》。在这个越是孽障越喜欢咏唱佛经的江湖里,老曲的老面馒头就像个不合时宜的傻子。直到有一个美少女像一个长者一般循循善诱的告诉老曲”你的馒头既不漂亮也不松软”怎么会有人买时,才愧疚于女儿把网红直播卖"科技馒头"的页面教给他时候的呵斥,他知道酵母菌已经彻彻底底的输给了化学公式,而他的女儿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 最后的战场是社区杂货铺。当批发商第三次推荐"康帅傅"方便面时,老曲把他们递来的样品扔进垃圾桶。街坊们起初夸老曲实在,渐渐都转向隔壁新开的十元店——那里能用半价买到带闪粉的儿童水杯,虽然塑料味呛得人头晕。 有天看见常来的刘婶拎着"六个核弹"饮料,老曲说这玩意喝不得,她指着手机里《狂飙》片段直咂嘴:"人家高启强喝假酒都能成大事,咱老百姓讲究个啥?"电视里正放到高启强给弟弟塞钞票的温情时刻,柔光滤镜打得他像个悲情英雄。 关张那天,收废品的老赵指着店招说:"你这'诚信经营'的'营'字上头掉了一部分,就像一个官字头是歪的,中间少了点别扭得很。"老曲苦笑着抬头,他发现连笔画都在弃他而去。 中秋夜和老工友喝酒,当年一起守灌装机的大刘已成保健品经销商。"现在人就想听'纳米技术'‘量子疗法’这些玄乎词儿",他醉眼朦胧地晃着玛瑙手串,"你卖真话还不如卖大力丸"。他身后KTV的霓虹灯在雨中晕染开来,像极了老曲们的食品厂倒闭那晚熔化的封蜡。 那晚在摇摇晃晃的回家途中,路边店铺的电视里传来一阵高亢激昂的讲话声,抬头看去,一个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说到,"所谓的道德和善良,经商者千万不要被这些概念束缚了手脚,否则你是不会成功的,在商言商,赚钱才是商人最大的道德“,在讲台底下坐着的那一大群善男信女爆发出如雷的掌声,那一瞬间,已经喝醉了的老曲被吓得毛骨悚然,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工会组织看的《焦裕禄》,当年散场时没有掌声只有静默,现在想起来那静默的五分钟,比电影本身更珍贵。 存折见底那月,妻子接过超市促销员的工装。她上班首日回来说,主管教她们把临期牛奶摆在新品区:"只要手快,保质期贴纸能改三次。"我蹲在出租屋门口修二手电瓶车,扳手突然砸到脚背——这双曾获技术比武冠军的手,如今连诚实都养不活。 冬至清晨,老曲在早市遇见退休的厂质检科长老宋。他棉袄袖口钻出线头,正仔细翻拣着处理水果。"现在连西红柿都打避孕药了",他挑出个带虫眼的果子给老曲看,"这疤瘌倒是质量认证"。他们相视大笑,呼出的白气很快被寒风扯碎,如同三十年前车间的蒸汽。 昨夜老曲做了一个梦,梦见食品厂重新开工,传送带上流动的不再是罐头,而是各种样式的良心。它们被贴上"不合时宜""迂腐""过期货"的标签,在质检台前堆积成山。老曲拼命往流水线里塞自己珍藏的铜奖杯,却听见厂长在云端嗤笑:"现在畅销款是镀金的道德赝品。" 今天去劳务市场,看见招工启事上写着:"诚聘灵活变通者"。中介小伙指着老曲的简历直咂嘴:"老师傅,您这‘坚守原则’算负资产啊。"橱窗倒影里,老曲那硬直倔强的白发与背后"诚信赢天下"的广告横幅交织,恍若某个荒诞派戏剧的海报。 路过废弃厂区时,发现围墙上新喷了"拆"字。野草从"质量重于泰山"的标语裂缝里钻出来,在夕阳中摇曳如绿色的火焰。老曲突然想起老厂长退休时说的话:"这世道变得,连良心都能转基因了。"如今他的预言在每一粒假大米里发芽,在每条虚假广告中开花。 从劳务市场带回的招工简章在灶台上蜷成纸筒,妻子用它引燃了蜂窝煤。幽蓝火苗窜起时,老曲仿佛看见二十岁的自己站在灌装机前,正把鲜红的质检章重重按在铁皮罐头上。那声清脆的"咔嗒",穿过四十年光阴,在2023年的冬天碎成一地冰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