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有在天之灵，李文亮医生可能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成为英雄。或者说，李文亮医生可能自己也没明白，他是怎么会变成英雄的。因为他原本是—— 一位典型的中产阶级小资这从几方面说： 1，工作。李文亮生于1985年，2004年参加高考，武汉大学临床医学七年制专业毕业生，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属高知，有一份稳定的也属高端的工作，因而也有一份在社会中上水平的稳定的收入。想必是有房，有车，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 2，家庭。李文亮适值中青年，仪表堂堂。上面父母健在。夫人是武汉爱尔眼科医院的眼科医生，同行，想必颜值也不低。膝下已有一名5岁男孩，按其父母的基因，自然是可爱、活泼、聪明的小精灵。夫人已怀有6个月身孕，再添一人，膝下不是龙凤呈祥就是双龙戏珠。应是一个很温馨的家庭，平时一家其乐融融，节假日出去旅游潇洒。 3，处世。李文亮35岁，网上未见其职称、职位的信息，大概处于这年龄段大多数人的档次，不超前，也没落后。现今妇产科、口腔科、眼科是医生“开放搞活”的热门，作为眼科医生的李文亮，一直安心在公立医院工作。从这两点看，大概属于处世比较随和，随遇而安的类型。他自己也说，希望“能做一个简单的人，看得清世间繁杂却不在心中留下痕迹，保持足够的平常心。”不像武汉病毒所那位女所长，妞来拐去地37岁时已成正厅级了。 4、为人。读网上有关信息，李文亮应是为人温和，和同学、同事、朋友关系融洽且友好。所以他获悉“华南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后，立即在武汉大学临床04级班级群里告知消息，提醒同为临床医生的同学“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当群里有人将信息泄露出去了，他也没有埋怨或推脱自己的责任。同时，他显然有又是个很规矩谨慎的人——因为在当今网络时代，一个人往往参加很多群，但他没有在其它群，包括和自己有血亲关系的亲戚群发这消息。而且在班级群里嘱咐大家，不要将该消息和检测报告外传。李文亮还是个很老实胆小的人，当辖区派出所对他提出严厉的警示和训诫时，他没有多作据理力争的申辩，老老实实地在训诫书上写上“能”、“明白”。甚至胆小得自断了后路：他这一签，留下了一辈子的把柄，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污点。 如果大家看一下自己周围，恐怕会发现，李文亮很熟悉呀，这种类型的人太多了。是的，太多了。公务员、教师、医生、科技界、文化界、新闻界、企业管理人员等等的中下层，撇开个人性格因素，就工作、收入、家庭、处世、为人诸方面来说，大抵都是李文亮这种类型，也就是人们经常说的“中产阶级”。 而通常，80后的“中产阶级”，身上又大多带有网络上说的“小资”味。李文亮医生也如此，喜欢明星肖战、《庆余年》和动漫、游戏，用《蜡笔小新》作微信头像，爱发微博，爱转各种段子，爱美食，也做得一手好菜等等，活生生的中产阶级小资的典型。 这里有太多的偶然和必然如果没有新冠肺炎这只黑天鹅，甚或这只黑天鹅不首先落在武汉，李文亮医生的这一辈子，也许就按着原来的节奏，随大多数“中产阶级”的步伐，波澜不惊地走向“夕阳红”。然后开开同学会，跳跳广场舞，喝喝心灵鸡汤，夫妻帮扶，含饴弄孙，不留痕迹地安度一生。 当然，历史没有如果。但如果中又隐含着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纠缠。 2019年12月8日，新冠肺炎这只黑天鹅降临在恰恰是李文亮生活和工作的武汉。 12月30日，武汉卫健委要求各医疗单位严格上报，严禁对外发布救治信息。可恰恰在这天，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患者，他们又恰恰隔离在正是李文亮所在医院的后湖院区急诊科。李文亮恰恰又知道了，于是在下午5点多，他在同学群中透露了这一信息。 12月31日凌晨，李文亮受到了市卫健委和医院监察科的警告和批评，反复询问李文亮是否认识到“造谣的错误”，并被要求书写一份“不实消息外传”的反思与自我批评。 2020年1月1日：武汉市公安部门的官方微博@平安武汉称，“一些网民在不经核实的情况下，在网络上发布、转发不实信息，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公安机关经调查核实，已传唤8名违法人员，并依法进行了处理。” 1月3日，李文亮签了武汉市公安局武昌分局的训诫书。 李文亮是眼科医生，比之和病毒性肺炎打交道的呼吸科应该相对安全。1月8日，恰恰是他接诊了一位患急性闭角型青光眼的82岁女性眼科患者。患者没有发热等症状，谁料恰恰是新冠肺炎患者。于是，李文亮受到感染。 1月10日，他出现咳嗽发热等症状，随后病情变得严重，于1月12日入住在他工作的武汉中心医院。后诊断属于疑似新型冠状肺炎病例，进医院呼吸与重症医学科监护室接受隔离治疗。然而虽经全力抢救，奇迹没有发生，李文亮于2020年2月7日凌晨2点58分去世。 嗟乎，命运乎！在那么多“恰恰”中，李文亮只要错过一个，小资变英雄故事的主人翁可能就是赵文亮，或者钱文亮，或者孙文亮了。 不过李文亮小资变英雄，关节点还在于下面一个“恰恰”—— 恰恰就在李文亮1月3日签了训诫书，到他去世这段时间，武汉发生了一系列令全国14亿人极为遗憾而又莫名其妙的事。 1月3 日，武汉卫健委通报44例“不明病毒性肺炎”，称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 1月6日—10日，武汉市两会召开。 1月11日，武汉卫健委通报称，截至2020年1月10日24时，仍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当天发布的信息还称，这次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发病时间全部在2019年12月8日至2020年1月2日之间，1月3日之后无新发病例。 1月14日，武汉卫健委通报措辞始改为“尚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不能排除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较低”。 1月11日—17日，在武汉召开湖北省两会。在此期间，武汉市卫健委均无通报新增新冠肺炎病例。 1月19日，武汉市百步亭社区举办“万家宴”。 1月20日晚间，钟南山院士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警示，“现在可以说，（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肯定有人传人现象。”他介绍，目前有14名医务人员因护理新型冠状病毒的病人而受到感染。 1月21日，湖北省春节团拜会文艺演出在武汉洪山礼堂举办，湖北省领导与全省各界代表一同到场观看。 1月23日凌晨，做出武汉“封城”决定。武汉市长在26日表示：受春节和疫情影响，目前已有 500 多万人离开了武汉。 在李文亮病故前3天，即2月4日，国家卫健委对外公布，截至2月3日，武汉确诊病例死亡313人，占全国死亡人数的74%，病死率是4.9%。 在李文亮病故前2天，即2月5日24时，武汉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病例10117例。 可以说，在李文亮和他生活工作的武汉发生的这一切，有着太多的偶然性和必然性。 辩证法说，坏事能变好事，但其转化的前提条件是在反思中总结经验教训。或许，这可以这样入手：条分缕析哪些属偶然，哪些属偶然性背后的必然性，必然发生的缘由及机制是什么，哪些属于要补的短板，哪些必须作校正…… 中国有句老话：磨刀不误砍柴工！ 人们也常说：方向比努力更重要。 非常时势造就了非常英雄平心而论，在春节临近，在有一千四百多万人口和九省通衢辐射力的武汉，掉下一只人类历史上从未碰到过的新冠肺炎黑天鹅的非常时势，如事前毫无防范意识，更无应对预案，靠捉襟见肘的临阵磨枪，要综合平衡，精准捏拿，的确很不容易。 但另一方面，在这非常时势面前，湖北省和武汉市政府的许多应对举措，确实离谱得令人难以容忍，给武汉和全国人民带来的损失也太沉重了。 早在去年12月8日，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就发现数例新冠肺炎患者，可一直拖了22天，到2020年1月1日才关闭了这个市场。 2020年1月3日，我国都向美国、世卫组织通报疫情信息和防控措施了，而作为疫情爆发地的武汉却不防控疫情，而在防控疫情信息上下大力气：训诫李文亮等8人“造谣”，通报公示他们的“违法”行为。继而一再在医院等单位强调，不传“谣”不信“谣”，不允许私自在公众平台谈论病情，不允许私自接受媒体采访。 1月6日，国家疾控中心就启动二级响应了，而作为疫情中心的湖北省竟拖了16天，直至22日才启动二级响应。 明明1月5日，武汉同济医院急诊医生陆俊肺部CT异常并于7日确诊感染；1月11日，李文亮医生也CT显示双肺磨玻璃样病变。但武汉卫健委还说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还说1月3日之后无新发病例。到1月14日，武汉卫健委通报措辞才改为吱吱唔唔的“尚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不能排除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较低”。直至1月20日晚间，钟南山院士揭开“人传人”和医护感染的真相。 而且在此期间，武汉市还举办了一系列人数可观的大型活动：武汉市两会、湖北省两会、社区 “万家宴”。甚至在钟南山院士发出明确警示后，还在1月21日举办湖北省春节团拜会文艺演出。 1月23日凌晨，又显然是在匆促中做出“封城”的决定。因为武汉市政府既没有很好筹划其如何实施，造成这一天武汉流动人口的加速出走，撒向全湖北，撒向全中国。也没有很好筹划“封城”之后的跟进措施，结果处处出现“肠梗阻”，根本无力控制疫情的肆虐。 人命关天呀！面对武汉市这副抗击疫情的态势，就难怪人们要质疑，连向远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都通报过的疫情，为什么不能及时告诉身处疫情威胁中的中国老百姓，反而当作“谣言生事”管控？武汉市政府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是，李文亮医生再度走进了公众的视野，并终于成了非常时势造就的非常英雄。 1， 他成了老百姓心目中的“吹哨人”。 事实上，第一个报告疫情的是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的张继先医生，时间是12月27日，她才是“吹哨人”。问题是，她的“哨声”消失于各级政府和各政府部门的“内部”运作中了。因之一方面，她吹响的哨声，无改于她说的“病人太多了，我们的医护人员太苦了！”的局面。至少在那个非常的时间段内，失去了哨声本该有的意义，也就不成之为哨声了。也因此，她“这次把一生的眼泪流光了”。另一方面，老百姓听不到被屏蔽了的“哨声”，自然也不认为她是“吹哨人”。即使官方认定她是“吹哨人”，并予表彰，恐怕就是张继先医生本人，也不会心安自得。因为毕竟，她有太多的同行，在消失的哨声中被感染，甚至失去。能不物伤其类？ 李文亮呢，他并不是疫情第一报告者，更不是“吹哨人”。他只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和同窗的友情，在同学群中告知疫情信息，提醒大家注意防范。还告诫不要外传，完全没有当“吹哨人”的主观故意。可正是从他“被谣言”、被训诫，正是从武汉市公安局发布的通报——恰恰匪夷所思地放大了他8人“发布、转发不实消息”时，人们才“反弹琵琶”地获得疫情的第一次真实信息。就是在这样的非常时势下，李文亮成了老百姓心目中的非常“吹哨人”。 2，他成了老百姓心目中背负双重标准的悲剧英雄。2020年1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使用非常慎密的语句，对李文亮“被谣言”、被训诫、被通报作了回应。其新闻传媒总社表示，我们对这样的“虚假信息”理应保持宽容态度。其微信公众号刊文称，尽管新型肺炎并不是SARS，但是信息发布者发布的内容，并非完全捏造。试图对一切不完全符合事实的信息都进行法律打击，既无法律上的必要，更无制度上的可能，甚至会让我们对谣言的打击走向法律正义价值的反面。他们一方面维护了武汉公安局的脸面——事出有因，“新型肺炎并不是SARS”，李文亮等“并非完全捏造”，也“不完全符合事实”。一方面，表态“理应保持宽容态度”，指出训诫“既无法律上的必要，更无制度上的可能”，努力疏解人们过激反应。 问题是，在当时的非常时势下，这里明显使用了双重标准。比如，武汉市政府和中国疾控中心专家组在钟南山院士发声之前，真的是对“人传人”和医护感染的事实不知晓不掌握？比如，1月11日通报的“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 1月3日之后无新发病例”，真的完全符合事实？比如认定华南海鲜市场是传染源，并把有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作为确诊的标准之一，真的完全符合事实？没有瑕疵？比如，拔高疗效，助推双黄连，真的完全符合事实？没有主观故意？那为什么对早在去年12月30日李文亮等说成 “7例SARS”，却就苛求如许？而且用的是“违法”一词！这不是很双重标准了吗？如果这一切，可以解释为疫情是由一个新型病毒导致的，自然有一个认识和鉴定的过程，那么，对“殡葬馆扔得满地的无主手机，而他们的主人已全化为灰烬”这样的恶毒谣言，难道也属“理应保持宽容态度”？双重标准现象，似乎经常发生，甚至是公开讲公开做的，老百姓也不是看不到，看不懂。正是因此，逝去的李文亮，成了老百姓心目中背负双重标准的悲剧英雄。 3，他成了老百姓心目中说真话的中国英雄。 这一点无须多说了。2月11日，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在广州接受路透社专访，谈到刚刚去世的武汉医生李文亮，钟院士眼睛湿润，几度哽咽。他说：“我认为大多数人，都认为李文亮是中国的英雄，我也是，我为他骄傲!他早在十二月底，就把真相告诉人们。你也知道他去世了。第二天武汉和其他城市，大家都为他举行简单的悼念活动，他们举起手机亮起灯，就这样几分钟，然后回去工作，他们想的不是他的死亡，他们敬佩他，他们支持李医生是个英雄，包括我在内。” 因为在武汉新冠肺炎爆发初期这个非常时势下，真话稀缺，讲真话的李文亮成了老百姓心目中的非常英雄。 嗟乎，偶然乎？必然乎？ 2020.02.2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