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红白黑对话录 | 不懂工农的苦难,你就不会懂革命的分量——访二七机车车辆厂夏老厂长有感 图片来源:李墨、小孔 — G R O U N D B R E A K I N G . C N — 小黑, 炽热的太阳,似乎要蒸发人间所有的理想。去年七月底,我和几个朋友跑到北京的长辛店二七机车厂,去寻找那已经失落的梦想。长辛店——一个古老的名字,那么的朴素、那么的亲近,它是第一代革命家邓中夏发动中国工人运动的地方,在今天早已被遗忘。二七机车厂,是无数革命先烈前仆后继地牺牲后,留下来的革命成果——共和国的长子、新中国的火车头,当下,也已经沉默。 让人安慰的是长辛店还是以前的长辛店,在地产资本还没有席卷而来之前,它还完整地保留了老北京的生活面貌,退休的老工人,还能在一个典型的国企生活区里散散步,聊聊天,有公园,有一个老火车站,老火车站前面是休闲的公共空间,每天早上,老人家们都集中到这个地方来,好生热闹。一条长长的长辛店大街,摆满了各色各类的小摊子,展示着许许多多老北京的食物和商品,廉价又富裕,充满了生活气息。 小黑,我们在一位老校长的介绍下,认识了二七机车厂厂长夏凯,一位见多识广、历经沧桑的老人。他向我们讲诉了他与共和国长子的故事,娓娓动听,让人感慨不已。 学生工小夏的长辛店岁月 夏凯老人已经80多岁了,但是他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1942年,当年12岁的青年小夏进入长辛店工作的情景。那时候在日本人的工厂里当学生工,“本来以为是奔着窝头来了,实际上却连窝头也吃不上”,夏老告诉我们,都不是人吃的东西,“给我们吃麻饼,拿粮食把油榨出去以后剩下那饼,现在都是喂马,喂驴的东西,一掰里面都是毛,里面都是纤维,都有毛拉着。” 少年童工小夏的待遇很差,不仅吃不好,还经常挨打。刚开始每天都得学习,半天上课学讲日本话,其实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小夏稍微强点,“我能听懂日本人说的话,你听的懂你就少挨揍,你要听不懂就是挨揍,这么的话我们都得挨揍,每天都得挨揍,挨揍都不是轻的,拿棍子打你,每天打脑袋,天天脑袋上的包都下不去,你看咱们现在脑瓜要是磕碰一下就是一个磕一个包,那包还没下去呢,第二天又挨一棒子”。终于熬到学徒期满,从1942年到1944年夏老被分到客货车车间,正式成为一名工人。 小黑,你要知道,对于传统的农业中国来说,工厂和工人是个新鲜事物。1897年,比利时与清政府达成协议,由比利时人放贷、督造卢沟桥至汉口的卢汉铁路(即京汉铁路)。比利时人在永定河畔建立了一座工厂用来维修铁路机车,称为“卢沟桥机厂”。1900年义和团烧毁了这座“洋人”的工厂。第二年,法国人和比利时人带着卢沟桥机厂的残余机械,重新在长辛店选址建立了一座新厂“长辛店铁路机厂”,后来这里成为1923年“二七”大罢工的发源地。 就在夏老进厂的5年前,即1937年7月,长辛店厂被日本占领。就这样,夏师傅和3000多名中国工人一起,开始了他跨越半个世纪、历经日本、国民党和共产党领导的长辛店机车工人生涯。 熬过了挨揍的日本侵略者管理时期,抗战胜利后工人们的日子却并不好过。“日本投降,国民党来了,可是日子并不好过。1945年国民党接收了工厂”,夏师傅回忆说,“就那么回事,日本对中国人来讲就是拿你当奴隶,你要不好好干活就是打你,就是挨揍,但是对技术好的人,还挺尊重,所以你这车间有几个师傅干活好,他会技术好的人很尊重这点还是不错的。国民党反而不行。”在夏师傅和工友们眼里,还以为盼出头了!——日本投降,国民党来了! 小黑,夏老回忆说,可惜“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为什么遭殃啊?——“接收大员满天飞。” 国民党管理很乱,来的都是官老爷啊,接手工厂当头的不是内行,而是当官来了,他不是认真干活,也不是认真管理,所以就不如日本,这几年厂子没有什么发展。 夏老说自己经过了三个“朝代”,从学生工的日本时期,到胜利后国民党接收变“劫收”的失落,终于等到共产党来了。1948年12月14日长辛店解放,工厂时有员工2665人。可是夏老的“解放”故事既不悬疑,也不浪漫。在解放前,他没见过共产党,也没参与过地下党组织的活动,但是对“解放的印象很深,长辛店这儿是在1948年12月14日解放,我记得很清楚。因为1948年的时候我18岁,这会儿都比较清楚了,能够分清了,谁好谁坏,你说是不是啊?”尽管有人造谣,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啊!但是“我们工人来讲,绝大部分人不相信的,因为工人很简单,干活吃饭,原来你干活都吃不上饭,现在共产党来了,对工人待遇提的挺高。国民党时期,那会儿物价一天三涨,开了支了,赶紧就得买粮食去,得拿一个包袱装一大堆票子,那票子都没法数,因为票子太多了,却不值个钱,你也不知道是多少,拿一包袱包一大堆”。 夏老说,刚解放的时候就变了。那会儿物价也很不稳定,工人吃饭有问题,这第一个问题怎么办呢?工厂给工人发小米。与其工人拿钱去买粮食,不如直接发小米解决工人吃饭问题,一个人发好几百斤小米,我记得我一个月发300多斤小米。后来呢?就发布。一人发一匹布,一匹布108尺!那会儿工人缺什么东西?就是缺少物资。粮食、穿的,这些问题解决了,工人们就不发愁了嘛! 小黑,我一直在跟你说,解放之后中国内部的阶级矛盾并没有彻底地解决,所以后来也出现问题。工人拿粮食换东西,就有奸商压价收购这些小米。夏老说,“我记得刚开始是按工分,二百零几分,大概合40多块钱,但是物价老涨,拿着钱但是你买不到东西,就把你的钱折成各种东西。你的工资里面有米、有面、有服装、还有油盐酱醋都给你折到一块儿,这样防止物价涨了,影响民众的生活,那时候政府考虑的相当周到。”小黑,在80年代以来的某种“常识”中,我们对计划经济都没有什么好感,物质匮乏,拿钱买不到东西,买个自行车缝纫机这些大件,都要凭票。我们常把这个“凭票时代”视为社会主义计划经济落后、僵化的证明,尤其对比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所激发的活力,更显得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一无可取之处。可是夏老的亲身经历却让我们思考一个问题,在历经了晚清赔款赔到一穷二白、国民党卷走大量金元储备之后,留给新生共和国政权的,真的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烂摊子。在这一历史条件下,如何迅速恢复和组织生产、平抑物价、让老百姓们都能吃饱并保证基本的生活需求,就成为头等大事。直接发放物资、减少商品流通环节、控制商品生产计划,几乎是这一艰难历史情境下的必然选择。尤其是解放后,工厂的内部管理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共产党如何管工厂? 在夏老眼里,日本人不顾中国工人,国民党管不好,那么共产党怎么管?当时接管的时候是“军管”——共产党接管,来的是解放军,1948年12月长辛店厂改称“铁道部长辛店铁道工厂”,建立了党委,各车间都成立党组织,有了工厂管理委员会,后来成立职工代表大会,再后来又成立工会,逐渐建立起了组织,后来铁道部又从东北派来了一批管理人员。刚解放的时候工人积极性很高,高到什么程度呢?很多老工人干活都是加班加点,下班都不回家。工人干劲十足,工厂的管理也没问题。 为什么说管理没问题?夏老说,因为那会儿大多数工人思想觉悟比较高,为什么呢?党的政策感化。比如说我的体会,1950年我从市委党校学习回来以后,车间让我担任车间工会主席,那是个社会职务,不是专职的,可是这个车间工会主席管理很多事,我也经历了解放初搞的许多运动,比如三反五反,我是第一批的“打虎队”,不是说打老虎吗——现在打的老虎是周永康——我们那时候参加打虎队,基本上不回家,就把铺盖卷拿工厂去。 夏老像回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述当时的打虎行动,普通工人们参与,打管物资、管钱的大老虎,夏老肯定了建国初期这些运动,“现在看来这个运动还是非常有必要的,起码让我们这批人参加这个运动,大伙都知道公家的钱不能占用,不能贪,我们参加那个运动感觉受教育很大”。正是在无数夏老这样的工人们的努力下,1958年6月15日,长辛店铁路工厂在国家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仅用了25天的时间,艰苦奋战,克服了重重困难,制造出了新中国第一台“建设型”蒸汽机车。《工人日报》报道说,“长辛店铁路工厂的第一台蒸汽机车,结束了工厂只能修理,不能制造的历史!” 也正是对比那个曾经的火红年代,夏老见不得贪污腐败。“现在习近平提出来反腐倡廉要严格治党,我说这个提的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这么整,这国家怎么发展啊?”夏老尤其伤心党员的贪腐问题,“那大贪污犯都是党员。像过去来讲,一个人参加入党、党组织很不容易,都感觉党是最光荣的,所以说自己如何保持这个党员的光荣称号,都在重视。现在他们的思想,他们虽然学历都比我高,但是我再看他们的思想素质很差。他们拿钱拿得多,但是他们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 小黑,劳动创造价值的话,已经不再有人讲述了,今天是老板和管理至上。听了夏老的故事之后,才明白共和国不是凭空而降,革命也不是像后现代的小资们脑中的意淫,革命不会在没有历史条件下突然“爆开”。那些不关心工农受压迫、受苦难的文化精英,他们关心的是一个他们的偏执——逻各斯,这个是他们的敌人,据说这个敌人是一种“话语”、一种 “逻辑”,一种“理性”。它相当强大,无处不在,像孙悟空的紧箍咒紧扣着人们的思想,而这个敌人与人世间无关,因为它不需要历史,它是一种喃喃自语。 想念 小红 2016.5.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