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然妮妮(北京读者) “尤其在经历那个‘严重的时刻’之后,他开始追寻自己的来路,那个他竭力想遗忘的过去,就像他曾经试图改掉的父亲给自己取的那个名字——王成。” ——刘继明:《黑与白》 王晟把宗天一的举报信贴在了网上,但是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却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当同事知道发帖的人是他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无法面对这样的转变,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对还是错,直到他在医院里见到了被恶势力打伤的骆正。骆正的一番话,最终让王晟打消了心底的疑问、挣扎和矛盾;面对官司,王晟更是不知如何处理。从他的代理律师顾筝的眼中望去,王晟面对自己的案子一脸茫然,“这不是成年人该有的眼睛,而是像一个孩子,无知、无辜、无畏......”。揭露武伯仲是出于良知,正义感,是基于王晟朴素的情感,或者是宗天一在信中的那句话,“恶行即便不能受到应有的惩处,能够曝光和鞭挞也是好的。”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王晟,从中可以看出,王晟对生活还抱有着激情。有哲人说,不能对一种刺激做到没有反应,本身就是衰退的另一种形式。然而,在一个充斥着自私、贪婪、麻木、冷漠、唯利是图的社会里,一丝侠义精神和生活激情的存在,这固然是希望,然而更多的是一种悲怆。此时的王晟还不清楚,他正以一人之躯对抗着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个集团可以把他的正义和良知碾得粉碎,包括他的灵魂和肉体。他想象不到即将面临的环境会有多么的险恶和残酷,事态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他是单纯的,更是幼稚的。 对信仰的坚守,对理想的追求,使得王胜利、骆正、老校长那一代人在遭遇个人不幸时,会依旧傲然挺立,愈挫愈勇,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这种在革命战争年代锻造的品质,已经内化成他们人格的一部分;而王晟虽然勇敢,正义,但正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是时代赋予他的,当那个时代渐渐远去的时候,那些品质也只能部分地残留在他心底,而另一个时代同样会赋予他成为文化精英的品质。因此,王晟的性格和心理线索,一定会牵引他进入后来的“严重时刻”——在经历了繁重的劳作,不堪承受的羞辱感,灵魂的麻木和绝望之后,他会逃进“死亡”,做片刻的解脱。如此的磨难对王晟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坠落还是升华?就像他在“死”而复活之后的自问“如果不是对他的严厉惩罚,就是为了让他承担某种更重要的使命”。 王晟背着诽谤的罪名,被判三年徒刑。如果按照自新农场的惯例,王晟应该是可以进农场文宣队的,因为按照农场规定的进文宣队的三项条件—大学以上学历,擅长舞文弄墨,“三观正”,他是最有资格进文宣队的,可他却偏偏被分配到了最苦最累的农业队,连次之的工业队都没排上。这种不符合农场自己规定的安排,读者一看就明白,这是故意为之。小说在后面的“探视与会见”一节中,写到了农场的场长是杜威的朋友,这是杜威在和王晟的对话中自己说出来的。人心不古,世道浇漓,高墙内外无差别,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农场本身就是个小社会”,外面大社会的风吹草动,又怎能不影响到里面的小社会,而这个小社会只不过是那个大社会的缩影罢了。那些混迹于司法系统的牛法官们,黄律师们,扑克脸审判长们,农场场长们,同杜威以及他身后的势力,无不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瓜葛,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让王晟变成阶下囚不算完,还一定要让他落入十八层地狱,这是杜威,武伯仲,郎涛,“燕山会”对反抗者摧毁式的报复。 繁重的农活,让刚进来的王晟吃不消,还有身份的转变给他带来的耻辱感,更像一把刀子插进他的心里。 第一次下田收割大豆时,为了完成定额,王晟竟然累得晕倒了。但是到了后来,王晟每次都能完成定额劳动量,他跟过去相比,已经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了。王晟的身体比过去强健结实了许多,饭量比以前增加了不少,每餐有菜没菜都能吃两大碗米饭。但就在此时,在王晟的灵与肉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这使得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这一切是在王晟的一次照镜子时发生的。劳动完后,在澡堂冲澡,王晟无意间看到了镜子中的那个自己,那是一个皮肤粗糙,乌黑发亮,神情呆滞,双目无神的镜像。“一开始,王晟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后来才意识到是自己。他感到一阵恐惧,双手蒙住脸,像一滩烂泥那样倒在了地上”。 都说照镜子可以认识自我,确认自我身份,而此时的镜像却在王晟的身与心之间产生了无比遥远的距离。对他来说镜中的那个人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对行尸走肉来说,灵魂是一种多余的存在,愈是意识到灵魂的存在愈是感到痛苦”。王晟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他不能接受在镜子中看到的那具行尸走肉的自己,而灵魂又不断地提醒着他,那具可怕的行尸走肉的存在。王晟在经受着难忍的煎熬,他只能选择在拼命的劳作中,暂时忘掉灵魂的存在。 死亡悄悄进入了他的意识。 那是在一次挖沟渠的劳作中,他真的经历了一场“死亡”。 一个冰点以下的隆冬季节,按照要求,王晟要挖长一百米的一段沟渠。北风呼啸,地面硬得像石头,王晟的体力消耗到了极限,在挖完最后一锹土后,他感觉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倒在了自己挖的沟渠里,那一刻,他的灵魂脱离了他的躯体,飞升了。 王晟的灵魂没有去天堂,而是像一片“时间的白羽毛”,漂流到了那个曾经离天堂很近的地方。仿佛像在看电影的回放,他见到了年轻时的父母,“他们都很年轻,健康,像那个时代的天空一样,明亮、干净,一尘不染。”他见到了父亲给他做的那把小手枪,还有像血一样绚丽,火一样灿烂的枪柄上的红丝带。他看见了宗天一,还有杜威......王晟发现自己来到了娘子县城的师范学校,他站在讲台上,下面坐着的学生中有一个女生,那是田芳。后来他又看到自己穿着囚衣,坐在大巴车上被学生怒骂。 不知过了多久,王晟的灵魂又像白羽毛一样,飘回了他的躯壳。清醒后的王晟感觉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要对自己做一场盖棺定论式的总结。他开始梳理自己的过往---他是如何一步步从一个乡下少年,逐渐成为了一名文化精英。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灰蒙蒙的天空中,一只鸟在飞翔着...... 天空中盘旋的鸟,翻滚的乌云,鸟儿冲刺的姿态和翅膀同空气摩擦时发出的声音,让王晟想到了《海燕》。接下来,小说中有这段一段描述:“他感到了一种顽强坚韧的力量,是的,人是渺小的,尤其在反抗邪恶时,几乎不堪匹敌,但反抗的人多了,也能成为一股力量。光明是由一束束光线或一颗颗光斑组成的,终将驱散黑暗,正如《海燕》中写的那样......”。读到这一段,眼前静止无声的文字仿佛变成了一段有声画面:墓穴般的沟渠里传来王晟内心的独白,声音直抵灰色的苍穹,震颤着读者的心灵,这是王晟说给自己听的,更是说给所有读者听的,此刻,前期压抑着和积蓄着的情感,不仅是王晟的,也是读者的,一下子被推向了高潮。 王晟默诵着《海燕》,他的思想与来自百年前革命者的鼓与呼共振了,一刹那,王晟孤独晦暗的心被一道光照亮。他不再依赖他人来判断自己的对与错,他已经可以清醒而又独立地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判断了,同时也预示了他的未来或许也会像海燕那样,穿过乌云,迎对暴风雨。 《一个灵魂在寻找自己的躯壳》是作者于1997年写就的一部诗剧。剧中一个灵魂在艰难地寻找着适合自己的躯壳,最终,还是无法忍受与行尸走肉的相处,回到了天堂,在那里有上帝,还有其他许多完美的灵魂...... “上帝:我的孩子, 我之所以创造 你们这些完美的灵魂 正是为了让你们 与那不完美的事物作伴 和平共处,各有其序 这才是宇宙的规律 你们要学会与丑恶事物相处 要有更多的同情、怜悯之心” ——刘继明诗剧《一个灵魂在寻找自己的躯壳》 诗剧的结尾,那个寻找躯壳的灵魂还停留在天堂里。在读《黑与白》“严重的时刻”一节时,作者的这部诗剧经常会出现在脑海里。比起剧中那个寻找躯壳的灵魂,王晟是幸运的。王胜利,骆正,老校长,田芳等人对王晟心灵的滋养,少年时代的经历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以及他自身深厚的学识和学养,这些因素使得他能够超越遭受的耻辱,绝望,和苦役劳作之下对身体的恐惧,完成了“一个灵魂在寻找自己的躯壳”的过程。那个历经了苦难,皮肤黝黑发亮,能吃两大碗米饭的躯壳,是那个完美的灵魂的最佳栖息地。那个完美的灵魂,晶莹,光洁,像在它离开肉体后回到的那片明亮,干净,一尘不染的天空一样,为神情呆滞,双目无神的躯壳重新带去了光明和存在的价值,这是完美的组合,它强大,坚韧无比。 队长老郭在沟渠里找到了王晟,背他走回去。一路上老郭的话语,味道和动作,让王晟想到了父亲,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这是历经了生活的重创之后,仍然感动于生活的热泪。 王晟完成了一次人生的自我救赎,在那个墓穴般的死地中他获得了重生,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那之后,“他开始追寻自己的来路,那个他竭力想遗忘的过去,就像他曾经试图改掉的父亲给自己取的那个名字——王成”。 走出高墙的王晟,还是要回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现实中去,与那些善的,恶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共处一个天下。他身边有顾筝,田青青,梁天的陪伴,杜威还在苟延残喘,他身后的“燕山会”还在兴风作浪...... 作者曾说,王晟并没有像《人境》中的马垃那样,重新找到信仰,成为一个自觉自为的行动知识分子,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跌入人生低谷,有的人从此一蹶不振,有的人则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躺在自掘的墓穴中的王晟,经历了人生洗礼的“严重的时刻”,他对自己的人生过往有了一个新的理解,那些曾经被赋予的名与利,早已被他视为粪土,那颗埋藏在心底的理想主义的种子必将重新萌芽。一个健壮的身躯,内存着坚韧而高贵的灵魂的王晟,迟早会走进人民中间,成为一个自觉自为的行动知识分子,去为真理而斗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