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MBO 2024龙年春节期间,江苏卫视播放的一部电视剧,让我实在是难以释怀。 这几天,我胸中总是涌动着抑制不住的,想说点什么的冲动。 我的这篇短文或许活不了多久,但我必须写出来。否则,我无法了却这部电视剧唤醒的心中块垒。 这部电视剧的名字叫《漫长的季节》,由范伟、秦昊、陈明昊等人领衔主演。剧情讲述了出租车司机王响(范伟饰)和妹夫龚彪(秦昊饰),在联手调查套牌车的过程中,牵出了18年前碎尸案的真相。 故事发生在东北钢铁小城桦林。该剧以国企桦林钢铁厂的衰落为主线,运用倒叙和插叙的方法,再现了1997、1998和2016年三条时空交错的历史。 编导用极其压抑和沉重的色调,回望了1990年代下岗大潮中的各种人生,最终向观众展现了一幅“漫长的季节”留下的生命挽歌。 在共和国的历史中,1990年代有着里程碑的含义。当年有个改革叫“管理层收购”,英文名称是:Management Buy-Outs,简称MBO。 现在很多人并不知道MBO。什么意思呢?就是国企管理层争先恐后、兴高采烈地去砸“大锅饭”。 说白了,就是掌勺的把锅扛回自己家去了。 二、命 运 随着剧情的展开,我眼里浮现出当年“砸三铁”的场景。 在1990年代改制下岗的大潮下,企业职工的个人命运是那么无助和渺小。3000万国企职工下岗,如果加上他们的亲属,那就是上亿人。 我不知道编导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剧情发展的历史逻辑中,我看到了中国工人阶级在1990年代最为真实的际遇。 老实说,整个剧情阴郁的色调、堕落的情节、没有希望的未来……,每一个镜头都让我咀嚼了“生命难以承受之重”的痛苦。但出于对故事结局的关注,我坚持看完了全剧。 那些还活着的亲身经历过改制下岗的人们,现在也已经步入老年。 如果看了《漫长的季节》,他们会有何感受?会一声叹息吗?或者是淡然一笑,还是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我却久久不能平静。 三、人 性 1990年代的女大学生沈墨,在歌厅打工被香港大老板侮辱后,悲愤地说:“倒霉的应该是他们!” 沈默的话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之前对这个冷酷角色的反感,也就渐渐消失了。 有人说:沈默的杀人,王阳的无奈,这就是人性。人性决定命运。 沈墨的冷酷杀人,难道是抽象的人性使然么? 桦钢前劳模王响下岗后开出租虚报发票,尿毒症患者原桦钢保卫科长下岗后制作假车牌,桦钢女工李巧云下岗后去酒吧陪酒…… 试问:前三十年有这种人性吗? 马克思告诉我们,是“存在决定意识”,不是什么“人性决定命运”。 网上看到有人写的观后感,谈到“人性”,其中有一段话,我深以为然: “何种时代,决定群体的何种命运。那些个体难以承担的命运之重,虽然有他自身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他无法挣脱时代的裹挟。” 是啊!这就是改制大潮下裹挟着的一个个普通而鲜活的生命,他们的人性无法挣脱,然后扭曲。除了认命,又能怎样? 四、导 演 在杀了侮辱她的香港大老板之后,沈墨对自己的男友王阳说:“去一个没人的地方,重新活一次”。 这是一个被欺负和被压迫者的希望。这希望太奢侈了。 面对王阳的绝望,万念俱灰的沈墨对王阳说:“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绝望的王阳说:“那真是一场梦就好了,醒来什么都没变”。 沈墨说:“不会变,什么都不会变。” 但是一切都变了,不会再回到从前。 《漫长的季节》一共有18集。比起那些动则几十集的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并不算漫长。 然而我觉得,《漫长的季节》每一集都十分漫长。因为剧情实在是太压抑、太沉重了。 我在网上查询了一下,《漫长的季节》的导演辛爽,吉林四平市人,1981年出生。1990年代末期,辛爽正处于青年阶段,应该是那个时代的见证人。 辛爽说:“该剧想要讲述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探讨人遇到困境该如何面对。想要表达的主题是,一旦有一天生活变成一片废墟,或当有一天发现自己被困在废墟中,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我以为,这就是《漫长的季节》的点睛之所在。 我好奇的是,这部2023年4月首播的电视剧,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去关注它? 五、反 差 与《漫长的季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央视正在播放的电视剧《南来北往》。《南来北往》也讲人性,且与《漫长的季节》中的人性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注意到,《漫长的季节》和《南来北往》的年代有很大重叠,正是这个重叠鲜明地再现了1990年代前后人们精神面貌的差异。 透过《南来北往》我们能够看到,与后30年相比,毛泽东时代的物质生活简朴甚至比较清贫,但是人们的精神状态是积极健康的,是向上的。 同样是重叠在1990年代,《漫长的季节》与《南来北往》的色调反差是如此之大,难道其中有一个剧没有说实话? 其实,两剧都真实再现了1990年代那段历史。区别在于,《漫长的季节》真实再现了1990年代改制大潮下人性的扭曲,而《南来北往》则真实地再现了毛泽东时代的精神面貌在1990年代的最后余绪。 昨天群里讨论基层官员的形式主义。教授甲说:“没有了共同体意识,都不知道干活为了什么,混饭吃是普遍心态,应付检查是主要工作”。 教授乙说:“个人主义,一盘散沙,工作上都整自己的小九九,对待公共利益就是形式主义”。 我说:“问题要害不在于形式主义本身,而在于形式主义的土壤。毛泽东时代也有形式主义,但公有制下的形式主义或是有凝聚力的形式主义。今天的形式主义,面对私有制的一盘散沙,结果就是上下离心”。 六、亲 历 《漫长的季节》唤醒了我亲身经历的一件往事。 1990年代,上面派出了一个工作组,到眉山某大型国企调研指导如何改制。 所谓改制,用当时的话说,叫“砸三铁”(砸掉铁饭碗、铁交椅、铁工资)。具体做法,就是琢磨着如何把国企私有化。 或是因为“年轻有为”,我被工作组选中,参加了这项任务。 该国企地处偏僻农村。我发现,工作组到了车间后,工人们都怒目相视。我问工人们:“为什么不待见工作组?”他们回答:“你们是来砸我们饭碗的。” 想想也是,你把人家饭碗给砸了,他们能不愤怒吗? 最现实的问题是,那么多下岗工人的出路何在?工作组提出的对策是“发展三产”。问题是,这家国企地处偏僻农村,发展餐饮服务谁来消费? 我当时觉得,这种拍脑袋想出来的“顶层设计”根本就不靠谱。 坦率说,对于私有化的改制浪潮,我内心十分抵触。以至于工作组召开总结汇报会议的时候,我提出了不同意见——当然也遭来了领导的严肃批评。 后来回想起来,上面选中我参加“砸三铁”的调研工作,实在是“用人失察”。 七、两 说 在《漫长的季节》快要剧终的时候,已经是老年人的王响,步履蹒跚地追着行进中的火车,大声喊着:“往前看,别回头!” 此时,画面响起了姜育恒唱的《再回首》…… 此刻,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框而出。 人当然不能活在回忆当中,何况过去不堪回首。 桦钢改制20年之后,望着满脸皱纹的原桦钢女工李巧云,曾经的桦钢劳模王响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往前看”。 历史的箭头总是在“往前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命运。 但是,能不能因为后40年中国经济发展有目共睹,就不得反思1990年代私有化改制的教训呢? 如果私有化改制的浪潮与社会主义制度的完善不能混为一谈的话,那么中国经济发展的成就与私有化改制的教训,就应该两说,而且必须两说。 八、天 问 沈墨的最终结局,再次演绎了什么是“法网恢恢”。 然而,沈墨背后那个“无法挣脱”的时代,那个1990年代私有化的改制大潮,那个扭曲人性的真正凶手,难道我们就可以释然吗?难道就不应该捋一捋吗? 哪怕是总结一下其中的经验教训,难道不应该吗?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有人又在别有用心地鼓噪“人间正道私有化”,他们想干什么?不把国有资产侵吞殆尽,不改变新中国的颜色,他们决不罢休。 不反思1990年代的私有化改制,何以“解放思想”? (作者系西南财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来源:昆仑策网【原创】修订稿,作者授权首发) |